生活讀行

《不知道的都叫做樹》

文/古碧玲

壓根沒想過會寫一本以植物為自己生命載體的書。
就在不久前,我還曾經把楓香樹誤認為成另一種樹。

猶記得19歲第一次去老友的玉里家,蔥綠稻秧連綿恆亙於眼前,我不顧一切停下無法駕馭的腳踏車,雀躍地指著:「好漂亮的韓國草!」另一個也是城市女子的朋友立刻糾正說:「才不是!那是豌豆苗啦!」這笑話日後跟著我,迄今還被老友當作嘲弄的話柄。


唸幼稚園時,從都會中心搬到留著許多池塘和園林的副都心。隻身上下學路途中,一大片綠盈盈厚墩敦的葉叢竟開滿紫花,見獵心喜的自己雙腳踏進其間,手還沒伸長,「糟糕!」竟是一汪水塘!小小的身軀全身盡濕,還好不深,怕被母親教訓又闖禍了,那狼狽樣畢竟遮掩不了。回到家有沒有被修理一頓,早已忘卻,倒牢記著跟母親嘰哩瓜啦描述池子和植物的樣子,「布袋蓮。」母親二話不說告訴自己最早認得的其中一種植物名。

前陣子,才把各一株流蘇和馬茶花搬來工作室。在已化作千風的綠手指老友劉美玲辭世後,這兩株被移到必須縮著頭站在罕見日光的陽台上;不過一年餘,枝幹上僅餘數片鏽黃的綠葉,掙扎強撐著,不似美玲生前逢花季,白花皚皚簇簇,綠葉蔥蔥籠籠。這會兒換個新環境,先修剪掉枯枝朽葉,陽光和雨水輪流滋潤,已見油綠小葉欣欣。

多數人用食物連結記憶,自己則是用植物回味哪一年到哪裡、跟誰一起。往昔父母自然風格的小庭院,養成我接近植物的癖好。更在不自覺中,植物曾陪我度過一關關的人生角落暗隅,也及於婚後之初主動辭卻工作,擔任「家管」-長期以工作為重心的自己,幾度自怨自懟已被職場淘汰,如果沒有整座陽台70幾種香草植物的紓解調節,或許早陷入憂鬱難以自拔。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自己很瘋迷植物,手機裡、臉書裡都是四處拍的植物,無分野外的園藝的原生的外來的,既種植物也插花。不時滑覽種種植物影像,想來自己應該是人生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少了點分別心,縱使再尋常的植物,莫不覺得他們各有特別之處。

從來沒有兩片葉子是一樣的,即便同一片葉子的葉脈紋理都大異其趣,讓人憬悟造物與演化的精妙巧思;當然沒有兩個人、兩隻動物會是一樣的,但我們不可能凝視著人或動物太久。

植物生態間有我們肉眼参不透的熱鬧。無論是當年「鬱金香熱」因蚜蟲帶來病毒所造成的紅白斑紋花瓣,或當前「觀葉熱」人們追逐的白斑,每隔一段時間,人類運用各種技術育種打造出洛陽牡丹貴的品種,愛好者鼓譟擁戴,唯植物始終不語不動,卻不代表溫良恭儉讓,天擇創造了許多植物與傳媒者無懈可擊的夥伴關係,但植物也會耍各種人類所謂的「心機」。植物在許許多多被人類視為「美」的優點中,充滿「爾虞我詐的設計—鼓脹著膨大肥碩的花藥:豪放的雄蕊披著密密麻麻的毛;甚至根本沒有花蜜,卻鮮豔欲滴地誘使昆蟲蹈入其中;即使發出惡臭,可能對某種昆蟲卻是充滿致命吸引力的氣味。

這些神奇布局在植物學家眼中是充滿意義的密碼,他們興致勃勃地逐一走入其間的蹊徑,穿過迷宮,打開生命密室。而我僅是業餘門外漢,貪圖享用植物的小巧輕盈飄逸秀麗和雄渾壯碩,也包括渾身帶刺,氣味卻芬芳得無與倫比的那部分。在每一次與植物和人的碰觸下,記住與他們首會的印象,或許是單純地喜歡,未必深入堂奧窮究其中的綱目科屬種,更別說什麼總目、亞科、群、類等更形複雜的分類。

認識不少具備博物知識的自然科學家,他們對植物的分類謹小慎微,堅守在自己專精的門類裡,不願越雷池一步,甚且在植物分類學遽變下,絕不輕易鐵口直斷是哪種植物。植物分類學家的腦袋裡布陣了綿密若織的植物學名譜系,龐鉅的特徵診斷與環境判斷基準,旁徵博引,還得不時面對科學鑑定的去氧核醣核酸(DNA)的晴天霹靂,告訴他們太多植物過去被認為是堂親表親的,實則距離遠超過三千里,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自己的個性,憚於因了解而分開,對喜愛的東西總保持一個不過度耽溺的距離。於植物學家而言,我這種粗枝大葉的愛好者絕對是外行人,認植物功力還遠不及一些為了看特定植物說走就走、說趴就趴地,留下各種角度特寫,隨時能啟動犀利辨認系統的植物同好。

然而,當我用水彩生澀且寫意地畫了幅胭脂蟲色的孤挺花後,一位陶藝家收藏了這張畫,放在工作檯前。她透露:「跟我奶奶留給我的一株完全一樣,對我有特別的意義。」50年前,她的奶奶千里迢迢買進一株孤挺花(朱頂紅),半世紀後傳到她手中,年年依然盛花。

植物確實可以是作為一個家族的傳承。
能寧謐地種植物或愛好植物,甚至可以代代相承,意味著一種穩妥安靜且自由的生活狀態,這無上福分在人類社會其實是不容易的。人類的交戰爭鬥會任意摧毀植物,我也親眼看過上一代驟逝後,歷經家產爭奪,植物被棄置的故事;更聽聞當花園或房舍易主後,在原主人還未搬遷時,即被當面拔除滿園植物直接棄置,比垃圾還不如。我們偶睹數十年大樹被砍伐,都心慟難忍,何況親見植物浩劫的原主人那種椎心?

迥異於政治人物和人們常視植物為枝微末節之物,本身是植物學者的美國總統傑佛遜曾說過:「我對國家文化最大的貢獻就是添加了有用的植物。」他痛恨生長了幾個世紀的樹被濫伐,甚至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拯救珍貴樹木的暴君」;就算明白自己已經看不到大樹成蔭,在83歲高齡辭世前,仍為維琴尼亞大學設計校園樹景。如果我們從小就接觸植物,把栽種植物踏實地放進生命教育學程中,那麼,有沒有機會產生像傑佛遜般的政治人物?數十年乃至於百年大樹不至於被隨意砍伐?

在科學家們孜孜為人類建構起一套套縝密龐大的科學系統,還無法完全解開所有植物的生命密碼,我敬佩這些系統的建構者與運用者,他們駕著科學航艦遊走於自然界,也為許多瀕危的原生植物存續付出心力。而無論人類如何為植物們分門別類,除了理性的科學架構之外,未受過自然科學訓練的如我始終認為植物是有感知力的,只要感知他們,他們也會回應,或許他們的感知力未必等同於人類的。

《尋找母樹Finding the mother Tree》作者蘇珊‧希瑪爾(Suzanne Simard)倡議道:「跟屬於你的植物建立連結吧。如果你住城市,在陽台上放個盆栽。如果你有院子,打造一座花園或加入社區園地。」大多數時間,我都待在人口稠密的都會區,難有機會像那些可以常跑郊區的朋友,在高山叢林河川溪澗發現各種特別的植物,能舒緩自己身心的無非是已經被園藝化的植物。
鎮日坐在電腦前工作,我往往一日間數回擱下手頭事,或步行於城南巷弄間看樹賞花覓草,或爬上頂樓陽台小憩,觀望幾百盆源頭各自不一的植物,憶想著與他們結緣的起初,除非是植物不適應或是自己養不好,從未棄置過他們;植物的生長歷程從花開結果極盛,終究趨衰而竭,讓我儘可能坦然面對成住敗空。

倘若我們把植物納入自己的生活與生命裡,願意靠近不認識的植物,不再視而不見,打開感官欣賞植物,發掘植物所蘊藏的智慧,生活將會被驚喜充滿。也許在我們回味人生或年華流逝時,會是人影伴著扶疏樹影與清芬氣息,像一道道虹光映照我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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