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
生活讀行

看《判決》〜神.愛.真理何在?

《判決》劇照,取自網路

混亂的世代裡,要全心全意敬虔信靠神,必定要有一顆很單純很單純的心,特別在許多宗教信仰已與世俗應許牢牢綁在一起的當代,受實證主義深刻影響的我們,時常質疑自己心靈相信仰賴的神,到底是否等同於真理?我們的神究竟是不是會所或祭司所詮釋的神?而我們口口聲聲以神之名所謂的「愛」是真愛還是口號?

《The Children Act(判決)》,返回台北旅程,在機上看了這部內容繞著自己長期思考的信仰與愛,改編自近些年火紅的英國小說家伊恩.麥克伊旺(Ian McEwan)的同名小說,編劇是原著本人,或許不至於有改編電影遠遜於小說的遺憾。

應該是自己的人生已過中場,被艾瑪.湯普遜 (Emma Tompson)所飾的女法官費歐娜前所未有地勾動心底的黯然,看完胸壑間淡淡酸楚。艾瑪從來就不是一位以外貌取勝的演員,年近六旬的她不像西方藝人都得靠小針美容或動刀改造容顏,而是毫不遮掩臉上的抬頭紋、法令紋、魚尾紋,以及鬆弛的脖子,在許多寫實的長鏡頭下一一展現歲月的殘酷,但她品味卓絕,劇中的服裝恰到好處,讓這部片子裡的她,益發散出淋漓盡致、非常吸引人的知性美。

《判決》劇照,取自網路


作為家事法庭的法官,費歐娜(艾瑪.湯普遜飾)必須鎮日保持清晰頭腦,無眠無日地浸淫在家事法庭各種判案中,與在大學教宗教文明史的丈夫傑克逐漸疏離,夫妻倆各自是一座寥落的心靈孤島。

她總是帶著大疊卷宗返家審閱,丈夫看到的永遠是她埋首案牘的背影,喚她上床、小酌一杯、周末打球、一起看歌劇,永遠得不到回應。直到有一晚,丈夫期待兩人坐下來談談,費歐娜回說明日有罹患血癌的17歲少年因為拒絕輸血,性命垂危的要案得辦,根本沒空。丈夫忍不住反駁她永遠會有一個接一個的案子,憤述兩人已經很久不曾做愛了,她反問說:「有多久?」男人查了日記,「整整11個月。妳不想,並不能讓我不做!」丈夫正式告知女法官自己要有個外遇,向來理性的女法官無法接受丈夫所提的各玩各的開放,警告丈夫如果肉體出軌,只有離婚一途。

血癌少年拒絕輸血挽回性命案為全劇另一主軸。17歲的亞當一家係虔誠的耶和華見證人教會會友,眼見男孩命在旦夕,醫院認為非得輸血救命,但教會牧師與執事們每天輪班到病房以《聖經》教訓「提點」一家三口:「上帝創造了靈魂,而血液是靈魂的所在。」、「血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

獨子必得靠輸血才能得救的父母則堅守「輸血是不潔的」教義,掙扎於遵循上帝旨意與痛失愛子之間,亞當父親在法庭上夸夸其言:「把別人的血輸進我們身體裡,是違反上帝給我們的禮物。」醫院代表律師直陳,「《聖經》寫於鐵器時代,輸血並不存在,許多有信仰的人也接受輸血,存在於上帝之心,這並不減損他們的信念。」正方律師問,「如果他因拒絕輸血而死亡呢?」父親回說,「那他就會在天堂找到安身之處。」反方律師說:「你說的何其輕鬆!這畢竟不是你的生命!」父親回說:「並不輕鬆,尤其是攸關我兒子的生命。」

費歐娜法官強調她的判決是根據法律,而非訴諸於道德原則,因為聽聞這17歲的孩子非常早慧特殊,當下費歐娜決定破例走一趟醫院,親自聆聽這孩子說出自己的意願,而非受父母或教會挾持。

《判決》劇照,取自網路


女法官來到醫院拜訪亞當這幾幕令人動容,亞當早就知道她會來。這幕尤其是兩人最精采的交手戲—亞當彈出以愛爾蘭詩人葉慈之詩所譜的《在莎莉花園》一曲,頓時間整個病房似灑進一道金粉,光照整個室內,啊,青春正茂的生命若能活下去,將會如此欣悅呀。亞當驕傲地說自己花4個禮拜學吉他,已學會10首曲子,「這首最難。」當他彈錯一個音符,被女法官指出應該是C,接著她順口唱出: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來到莎莉花園裡,我和我的愛相遇;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white feet.
她漫步於莎莉花園,雙腳如雪般白晢。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她勸我輕鬆談愛,如綠葉吐出枝椏間;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但當時我年少無知,我不懂她的話中意涵。
In a field by the river my love and I did stand,
在河畔青草地,我和我的愛佇立,
And on my leaning shoulder she laid her snow-white hand.
她如雪白晢的手輕倚我的肩頭上。“

原來不是有人代唱,而是艾瑪.湯普遜的歌聲,清靈若天籟,相信螢幕前的觀眾無不跟亞當一樣被電到。女法官告訴亞當,如果接受輸血,生命中所有的美好與愛都會在他的未來實現,法官寧願被亞當罵作「雞婆」,仍以「生命比尊嚴更加珍貴」為由,判決強迫亞當輸血,此後,體內有了他人血液的亞當既死亡也重生了。

絕頂聰明的亞當看到自己輸血時,父母在病房外彼此緊擁激動落淚,當下他明白父母的眼淚是為了愛子終於可以「被迫」延續生命的喜極而泣,這豈不是代表他們所虔信的耶和華見證人教條壓根是矛盾荒誕的謊言?此後,亞當不再踏入教會,連《聖經》都不准進他房間。

本來打算遵循教義以近似「殉道」精神準備赴死的17歲男孩,被女法官撩起求生慾望,如同醫院辯護律師貝嶺跟女法官說的,「他不信耶和華,改信妳了。」孺慕女法官的亞當棄絕自己的父母,開始打電話、傳簡訊給女法官問說,「My lady,妳從來沒有說妳信什麼?我想不是上帝,那妳信什麼呢?我已經不知道該信什麼了。」他想探知她的思考與說話的樣子,寫東西給女法官,討論詩中的真理,還有那些觸動人心的歌曲,甚至夢見與女法官搭船環遊世界,提出與女法官同住卻不打擾他們夫妻的要求。在暴風雨中,跟蹤她出差到新堡,滔滔不絕地訴說著,當女法官差遣秘書叫輛計程車送男孩去車站之前,亞當臨別站在門口嘴對嘴強吻了女法官,那一吻,當下是否讓法官心頭也悸動顫抖?看艾瑪的演出即可明白一二。

另一條主軸,女法官的婚姻仍然膠著。繁忙中,她心心念念離家兩天去尋求「外遇」的丈夫,不時心神不寧想打電話、傳簡訊給傑克。當丈夫倦鳥返巢時,發現門鎖已換,只能等在門外,但日夜心繫丈夫的費歐娜卻大擺臉色,指責丈夫已跟統計學家上床,男人說:「重要的是我愛妳。」當他不放棄試著想要談,卻被女法官一腳踹開他的行李箱,冰冷回一句,「今天很累了(long day)。」

綜觀女法官的生活,真如同她對亞當說的,「法律幾乎佔據我所有的人生。」她可以花時間到病房、出差、應酬、與同業練唱準備耶誕節目,卻無法轉過身來,給丈夫一點對話時間,她的「外遇對象」豈不正是她的工作?

任何失敗的關係都是從某一方被忽略開始產生裂痕,親密關係到後來變成一種習慣,我們不再對身邊的人好奇,不自覺地垮一張臉不耐煩地待枕邊人,甚至熟悉的人,亞當對父母的態度也是,把最甜美的笑容、最足夠的耐性給外人,就如同丈夫拿女法官的話來反制她,「妳曾經說過老夫老妻,最後都會像兄妹,我們現在就像兄妹。」無神論的女法官慣性地以近廟欺神態度對待枕邊人,要求婚姻的潔癖卻如某些宗教所詮釋的「一夫一妻」,彼此在靈肉上都不能背離彼此;然而,貌合神離、形在神飛,就像丈夫說的,「我背離這樁婚姻才兩天,但妳好幾年前就已不在了。」

心緒被女法官吹動一池春水的亞當,得不到兩者進一步的連結,滿18歲後選擇放棄生命,他早已在給女法官那堆文章裡頭預告失去信仰後的自己,「我已經成年了,有一天我的病會復發,我就是知道,到時候,我就自由了。」作為一位觀眾,很想知道當教會牧師以神之名,用愛勸說亞當不可接受輸血治療;當亞當接受輸血之後,牧師和會眾是否不再「愛」亞當了?若真視亞當為「異類」,那麼,他們之前所憑藉的愛是真抑假?而神來是要拯救「罪人」,亞當若輸血犯了教條,豈不正是該「拯救」的「罪人」?至於神,或許並不存在於歷世歷代所建構的框架中,而在於因人而異的感受以及我們自己的心裡吧。

女法官在歡樂的聖誕派對中,接到亞當可能撐不過那夜的噩耗,她若有所思地不按彩排、自彈自唱《在莎莉花園》,當唱到那句「她如雪白晢的手輕倚我的肩頭上…」,起身不顧一切急奔往養護院,說服命懸一線的亞當未果後,艾瑪.湯普遜演出全身濕透、滿臉倦容地痛哭失聲的那幕,女強人終於卸下盔甲,嘆息、委屈、失落、渴求愛…溢於言表,情緒全然被揪住,心慟若劇中人。

無論是編劇、導演、演員、攝影、音樂,讓這部辯證神學、哲學、人權與親密關係的電影不失其詩性。我主觀認為,氣場強大、人生進入下半場的艾瑪.湯普遜,真正的美麗才要開始。

PS.這部電影有個演技精湛的綠葉,飾演女法官秘書的中年男子,有種英國管家的勞靠篤實,他為女法官張羅大小事,包括:縫假髮、穿法袍,謹守本分;最關鍵時刻,他卻敢於突破分際,適時傳遞訊息,這角色選得演得絕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WHLlN2abdk

(劇照取自網路,《判決》已於2018年9月28日上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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