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鍾孟宏說女性故事

攝影/劉振祥

有人說鍾孟宏是台灣的是枝裕和。

鍾孟宏未成名前，在他拍《第四張畫》的訪談中，敘述他籌拍的下一部電影《失魂》，聽了故事梗概，我老實白目跟他說：「這聽起來，就是工作人員比觀眾多的電影呀！你ㄧ定會成為台灣當代最重要的導演，只是得熬過你的工作人員比觀眾多的階段。」

果然，《失魂》是他票房最慘的一部。絕不是我烏鴉嘴，實因劇情太悲淒孤絕，誰受得了坐在戲院咀嚼那無望的深淵近兩小時啊！何況那時的鍾孟宏電影還不是文青們爭相走告、非刷不可的標的。

對當代社會現象的敏銳度已無人能出其右了。鍾孟宏是電影界孤鳥，不攪和，不交際，有時候還會破口大罵沒準備的訪談者。國內得獎，有時人緣很重要；然而，出國比賽得靠實力，鍾導新片《瀑布》連莊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外語片。

鍾孟宏不是「台灣的是枝裕和」。有ㄧ天，人們會說他是「台灣的鍾孟宏」；這ㄧ天，不會等太久的。

長大後被打破的糖果罐裡原來是只融你手的過期糖

從紀錄片《醫生》看起，未曾錯過鍾孟宏導演的任一部電影，每次遺憾的都是女性只是襯托男性故事的過場道具，到《陽光普照》父子故事間，透析出一個母親的角色，導演轉性了。

以往看鍾孟宏電影無不提心吊膽，飛來一只手，跳出一顆頭，揮別攝影師「中島長雄」的《瀑布》竟溫柔到無一廝殺鏡頭，全然聚焦於一對母女，於幽幽緩緩的生活實感中，恆亙眼前的艱難築起一座比一座高的障礙，生病的單親母親能給女兒什麼依靠？高中女生該如何跨越看不到終點的障礙？

成長後，生活似被打破的糖罐，才知道裡面的五光六色糖果早已陳年，伸手一取，沾染滿手黏膩；童年時，大人應允你長大後的美好恰如這些破糖罐裡的只融你手的糖，那麼，早知道，不如不要長大。這是看《瀑布》裡的小靜角色最直覺的感受。

即使握著一手融黏難以入口的糖，無法選擇的生命上了路，剎不了車，而父親已非父親，突如其來的疫情已經夠爛了，還有爛上加爛的爛事接踵而至，被隔離的叛逆寡言高中女孩，得獨自日日夜夜面對思覺失調被離職的母親，鍾孟宏絕不採取勵志電影心靈雞湯般地讓女孩超人般瞬間強壯起來，在驚恐游移，惴惴不安間，學著承擔起大人的事，而社會爾虞我詐裡，孩子終究是孩子。

鍾孟宏的影像色調永遠是他說故事的一部分

當生命之軛沉重到自己無法擔起時，她會不會寧願隨洪水逐流，擺脫重軛？王淨活靈靈詮釋了女兒角色，一場一次拍成的流淚鏡頭，測度了這位年輕演員的無窮潛力。

前面幾個鏡頭，大疫第一年下的天龍國籠罩了一層棕黃霧靄，想抹去它，卻始終都在，一如耳邊的瀑布聲。

鍾孟宏的影像色調永遠是他說故事的一部分，母女的家陰沉沉的藍，再婚父親的家是亮晃晃的陽光普照；青筍筍日光燈的醫院精神科裡，賈靜雯臉上的眼袋黑眼圈法令紋無一可躲藏，儼然在鍾孟宏的鏡頭下，卸下賈靜雯過往的亮麗，她顛覆了自身，將一個曾經歷過父親生意失敗學業中輟、首次婚姻拖磨、多次感情無法靠岸的女性，毫無掩飾地在這部電影裡曝了光顯了影。

住在女生宿舍的鍾孟宏終於拍了一部最溫柔的女性電影—《瀑布》，只是把當了20幾年花瓶的賈靜雯花瓶給砸了。

或許，人生篤定無法倒帶重來，我們也無法把被打破的糖罐還原，但我們大可換個小號糖罐，積累自己愛吃也吃得起的糖果，於苦澀困蹇之中給自己一絲絲甜味，如果可以的話。